济公全传第一回
话说南宋南渡之后,都城迁至临安。高宗皇帝建炎四年,改元为绍兴元年。在朝廷中有一位京营节度使,名叫李茂春,他本是浙江台州府天台县人,娶了王氏为妻,夫妻二人乐善好施。李大人为人极为仁慈,只是带兵时军令不够严明,因此被罢官,回到家乡。回到家中后,他依旧热心助人,修桥补路,救济那些处于困境中的人,冬天施舍棉衣,夏天施舍汤药。乡亲们都称他为“李善人”。
然而,有些人私下里议论道:“这李善人恐怕不是真心为善,若真是真心,怎么连个儿子都没有呢?”这话恰好被李大人听到,他心中郁闷,回到家中后,脸上的愁容怎么也藏不住。夫人王氏见他如此,便问他为何闷闷不乐。李大人说道:“今日我在街市上闲逛,大家都称我为李善人,可有人在暗中议论,说我不是真心为善,还说若真心为善,怎会没有儿子。我想上天有眼,神佛也有灵,理当赐给我们一个儿子才是。”夫人王氏劝他纳个妾室,说这样或许能生儿育女。李大人却说道:“夫人,你这话可不对。我怎肯做那不才之事?你年纪还不到四旬,尚有生养的可能。你我斋戒沐浴三天,一同到永宁村北的天台山国清寺拜佛求子。倘若上天有眼,咱们夫妻定能得个儿子。”王氏觉得有理,点头同意。
李茂春选好了日子,带着僮仆,夫人王氏坐着轿子,自己骑着马,一行人来到天台山下。只见天台山高耸入云,山峰挺拔,树木郁郁葱葱。国清寺坐落在半山之上,山门高大雄伟。他们来到山门之外,只见寺内钟鼓二楼,从前到后共有五层大殿,后面还有斋堂、客舍以及二十五间藏经楼。李员外下马,寺里的僧人出来迎接,将他们请到客堂奉茶。老方丈性空长老得知是李员外前来降香,亲自出来接见,带着他们到各处拈香。
李茂春夫妻二人先到大雄宝殿拈香,虔诚地祷告:“佛祖保佑,千万让我们得个儿子,延续香火。若佛祖显灵,我们定当重修古庙,重塑金身。”祷告完毕,又到各处拈香。当他们来到罗汉堂拈香时,烧到第四尊罗汉像前,那神像突然从莲台坠地。性空长老见状,说道:“善哉善哉,员外日后必定能得贵子,过些日子我再来给员外道喜。”
李员外回到家中后,不久夫人王氏便有了身孕。过了几个月,夫人果然生下一个公子。孩子出生的时候,红光笼罩着院子,奇异的香气扑鼻而来,李员外心中十分欢喜。然而,这孩子自出生后就哭声不止,一直哭到三朝之时。
三朝这天,亲友邻里都来庆贺。外面家人进来回话说,国清寺的方丈性空前来贺喜,还带来了一份厚礼。李员外赶忙出去迎接。性空说道:“恭喜员外,令郎可还安好?”李员外说道:“这孩子从出生就一直哭到现在,我正为此事忧虑,老和尚可有什么办法?”性空说:“这好办,员外先把令公子抱出来让我看看。”李员外有些犹豫,说道:“孩子还未满月,抱出来恐怕不妥。”性空说:“无妨,员外可用袍袱盖上,这样就不会冲撞三光了。”李员外觉得有理,急忙把孩儿从里面抱出来,给众人观看。只见这孩儿五官清秀,相貌清奇,只是啼哭不停。性空和尚走上前来,那孩儿一见和尚,立刻停止了啼哭,还咧嘴笑了。性空和尚用手摸着孩儿的头顶说道:“莫要笑,莫要笑,你的来历我知道。”
随后,性空和尚便说要收这孩子为记名徒弟,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李修缘。李员外答应下来,把孩儿抱进房内,又出来给和尚准备斋饭。吃过斋饭后,众亲友纷纷散去,性空长老也离开了。李员外另外雇了奶娘来扶养孩儿。
时光飞逝,不知不觉几年过去了。李修缘长到七岁,他平日里沉默寡言,也不与同村的儿童玩耍。李员外请了一位老秀才杜群英先生来教他读书,同时还有两个同伴,一个是永宁村武孝廉韩成的儿子韩文美,当时九岁;另一个是李夫人的内侄王全,他也是永宁村人,是兵部司马王安士的儿子,那年八岁。三个孩子一同读书,相处得十分和睦。李修缘虽然年幼,但过目不忘,读书时一目十行,才学出众。杜先生对他感到十分惊奇,常对人说:“日后能成大器的,必定是李修缘。”
到了十四岁时,李修缘对五经四书以及诸子百家的书籍都背诵得极为熟练。他和王全、韩文美在学房时,时常作诗,诗中的口气远大,颇有抱负。这一年,他们本打算去县里考取文童,可就在这时,李茂春卧床不起,昏迷不醒,病势十分危急。李员外派人把内弟王安士请来,在床前说道:“贤弟,我恐怕不久于人世了。你外甥和你姐姐,往后就全靠你照应了。修缘这孩子,不可让他放纵性情,荒废读书。我已给他定下了一门亲事,是刘家庄刘千户的女儿。家中内外事务无人操持,全仗贤弟费心了。”王安士说道:“姐丈放心养病,不必多嘱咐,我自会照应他们。”李员外又对王氏夫人说道:“贤妻,我今年五十五岁,也不算短命。我死后,你千万要好好扶养孩儿,教导他成才,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。”说罢,又嘱咐了李修缘几句,随后心中一阵慌乱,口眼一闭,便去世了。
李员外去世后,全家悲痛不已,王安士帮着办理完丧事。因为守孝,李修缘不能去参加考试。这一年,王全和韩文美都中了秀才,两家摆宴庆贺。
王氏夫人家中有一座间心楼,平日里家中所办的事情,都写在帐上。每年岁底,写好表章,连同帐本一同上交,一年来家中大小事都毫无隐瞒。李修缘喜好道学,每次见到经卷都爱不释手,读起来便舍不得放下。
又过了两年,王氏夫人一病不起,不久便去世了。李修缘痛哭一场,王员外帮着料理完丧事。此后,李修缘越痴迷道书。到了十八岁,守孝期满。他早已看破红尘,立志出家。家中的事情,便都交给王员外办理。李修缘自己到父母坟前,烧了些纸钱,又给王员外留下一封书信,便离开了家。
王员外两天没见到外甥,派人四处寻找,却不见李修缘的踪影。他拆开书信一看,上面写着:“修缘去了,不必寻找。他年相见,便知分晓。”
王员外知道外甥向来亲近佛道,便派人到临近的庵观寺院寻找,可找遍各处,也不见李修缘的下落。王员外又派家人张贴白帖,上面写道:“如有人把李修缘送来,谢白银百两。如有人知道他的下落,送信来,谢银五十两。”然而一连找了三个月,依旧没有任何消息。
且说李修缘自从离家后,信步游行,来到了杭州城。他身上的银钱都已用尽,便到庙中想要出家,可庙中的人见他如此,都不敢留他。他又来到西湖飞来峰上的灵隐寺庙中,见到了老方丈。这方丈乃是九世比邱僧,法名元空长老,号远瞎堂。元空长老一见李修缘,便知道他是西天金身降龙罗汉降世,奉佛法旨前来度化众生。只是他此时执迷不醒,元空长老用手击了他三掌,打开了他的天门,李修缘这才知道自己的根本源流。他拜元空长老为师,法名道济。
道济时而坐禅,时而癫狂,庙中的人都叫他颠和尚,外面的人则叫他疯和尚,讹传为济颠僧。他本是奉佛法旨度世而来,在外面济困扶危,劝化众生。在庙内,他不论哪个和尚的钱物,见了就偷,偷来的衣服便拿去当了,还喜欢吃酒吃肉。常有人说和尚本应吃斋,为何他却吃酒?济颠说道:“佛祖留下诗一,我人修心他修口,他人修口不修心,唯我修心不修口。”
济颠在庙中与监寺僧广亮向来不合。庙中除了方丈,就属监寺僧地位尊崇。广亮新做了一件僧衣,价值四十吊钱。济颠把僧衣偷去当了,还把当票贴在了山门上。监寺僧广亮现僧袍不见了,派人四处寻找,找到了当票。和尚挂失票也不行,只好叫了四个人抬着山门去当铺赎衣。广亮回禀老方丈,说:“庙中的疯和尚济颠不守清规,常偷众僧的银钱衣物,理应按清规治罪。”元空长老说道:“道济没有赃物,不能治他的罪。你们暗中去访察,若找到赃证,把他带来见我。”
广亮派了两个徒弟暗中访拿济颠。济颠在大雄宝殿的供桌头睡觉。这两个小和尚志清、志明,每日都留意着济颠的一举一动。这天,见济颠在大殿里探头探脑,四处偷瞧,之后又蹑手蹑脚地出来,怀中鼓鼓囊囊的。济颠刚走到甬道当中,志清、志明从屋内出来,说道:“好你个济颠,又偷了什么物件?休想逃走!”说着便伸手抓住济颠,带着他到方丈房中回话。
监寺广亮先对长老说:“禀方丈,咱们庙中济颠不守清规,偷盗庙中物件,应按清规戒律治罪。”元空长老心中想着:“道济,你偷了庙中物件,却被他们拿住,我虽想护着你,可也无话可说。”于是吩咐道:“把他带上来。”济公来到方丈前,说道:“老和尚,我在这里间心呢。”元空长老也不让他磕头,说道:“道济不守清规,偷盗庙中物件,该当何罪?”广亮说道:“应砸毁衣钵戒碟,逐出庙外,不准再为僧。”老方丈说:“先重责他。”便问道:“道济,把偷的东西献出来。”济公说道:“师傅,他们欺负我。我在大雄宝殿睡觉,因为扫地没有盛土的东西,就把土放在怀中。你们来看。”说着,解开丝绦,土片哗啦一声落了下来。
老方丈大怒,说道:“广亮误害好人,应得重责!”便吩咐拿响板要打监寺。众僧都围过来看热闹。济公自己走出方丈房,来到西湖边,见树林内有人上吊。济公赶忙过去,想要救此人。
正是:行善之人得圣僧救,落难女子父女相会。
欲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济公全传第二回
在西湖边,济公长老一眼瞥见有人正要上吊。他心中一动,掐指一算,已然知晓此人的来历。原来,此人姓董名士宏,是浙江钱塘县人士,素来以孝顺母亲闻名乡里。董士宏的父亲早逝,家中只剩他与母亲秦氏相依为命。后来,他娶了杜氏为妻,可惜杜氏早早离世,留下女儿玉姐,乖巧伶俐。
董士宏是个锤金匠,靠着一门手艺谋生。玉姐八岁那年,秦氏老太太突然染病卧床不起。为了给母亲治病,董士宏掏空了家底,无奈之下,只好将女儿玉姐典卖到顾进士家做使女,换取五十两典银。他骗母亲说女儿去了外祖家,可老太太终究还是没能等到见孙女最后一面,在病痛中离世。料理完母亲的丧事,董士宏离开家乡,前往镇江府谋生。整整十年,他省吃俭用,好不容易积攒了六十两纹银,满心想着赎回女儿,为她找个好婆家。
这一日,董士宏回到临安,在钱塘门外的悦来客店住下。次日,他带着银子来到百家巷打听顾宅的消息,却得知顾进士早已升迁外任,无人知晓去向。董士宏顿时如坠深渊,仿佛高楼失足、孤舟断缆,满心绝望。他四处打听,却始终没有顾大人和女儿的下落。心灰意冷之下,他在天竺街的酒店喝起了闷酒,几杯下肚,便醉倒了。等他迷迷糊糊出了酒店,竟走错了路,连积攒多年的银子也不知丢在了何处。
酒醒后的董士宏,摸遍全身也找不到银子,顿时慌了神。想到再也见不到女儿,自己又一无所有,万念俱灰的他来到树林,解下腰间的丝绦,准备一死了之。就在这时,一个和尚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,嘴里念叨着:“死了死了,一死百了。死了倒比活着强!我也要上吊!”说着,就要把丝绦往树上拴。
董士宏一惊,连忙上前拦住:“和尚,你为什么寻短见?”济公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说:“我和师父化缘三年,好不容易凑了五两银子。师父派我去买僧衣僧帽,我一时贪杯喝醉了,把银子弄丢了!我不敢回庙见师父,想来想去,活着也没脸,不如死了算了!”
董士宏听了,心中一软:“和尚,为了五两银子不至于寻死。我身上还有五六两散碎银子,反正我现在也用不上,就送给你吧。”说着,掏出银子递给济公。济公接过银子,却大笑起来:“你这银子成色可不行,又碎又潮!”董士宏心里有些不悦,但还是说:“你将就着用吧。”济公应了一声,转身就走。董士宏忍不住抱怨:“这和尚不知好歹,我好心送他银子,连声谢都没有。”
可没走多远,济公又折了回来:“我一看见银子就迷糊了,还没问恩公贵姓?为何在此伤心?”董士宏便把自己丢银子、找女儿无果的遭遇说了一遍。济公听了,竟然说:“原来你也丢了银子,见不到女儿了。那你死吧,我走了!”董士宏又气又急:“这和尚说话怎么这么不中听!”
济公又走了几步,突然回头:“董士宏,你是真想死,还是假想死?”董士宏没好气地说:“当然是真死!怎么?”济公笑嘻嘻地说:“你要是真死,不如做件好事。你这身衣服也值五六两银子,你死了被野兽啃咬,不如脱下来送给我,落个干干净净,多好!”董士宏气得浑身抖:“好你个和尚,我好心帮你,你倒来讹我!”
济公拍手大笑:“别生气!我问你,就为丢了几十两银子就寻死?这样吧,我帮你找回女儿,让你们父女团圆,怎么样?”董士宏叹了口气:“就算找到女儿,赎身银子没了,又有什么用?”济公胸有成竹:“放心,我自有办法,跟我走吧!”董士宏这才想起问:“师傅,您在哪个寺庙修行?怎么称呼?”济公大大咧咧地说:“我是西湖飞来峰灵隐寺的道济,别人都叫我济颠僧。”
董士宏见济公说话不似常人,便解下丝绦,跟着他往前走。济公一边走,一边哼起山歌:“走走走,游游游,无是无非度春秋。今日方知出家好,始悔当年作马牛……”
两人进了钱塘门,来到一条巷子。济公停下脚步,对董士宏说:“你在这儿等着,一会儿有人问你,就照实说。千万别走,今天一定让你见到女儿!”董士宏满心感激:“圣僧慈悲!”济公抬头一看,见路北有座气派的大宅,门口站着一群仆人,门上牌匾高悬,便知道是大户人家。
济公大步上前,冲仆人们一拱手:“各位辛苦!这是赵宅吗?”仆人们见是个衣衫破旧的和尚,没好气地说:“是赵宅,你有事?”济公故作神秘:“我听说府上老太太病得厉害,怕是撑不住了。我特意来给老太太看病!”仆人们一听,说道:“和尚,你来晚了!老太太是心疼孙子急出的病,我家老爷刚去请名医李怀春先生了,一会儿就回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