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言而毕。
张居正伏拜在地,屏住呼吸,等待着属于自己前途的审判。
殿内寂静无声。
时间一点点的流逝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。
张居正看到眼前忽然伸来一只手,在虎口位置还有很新的一层薄薄的新茧。
随后。
这只带着新茧的手,便抓住了自己的手臂。
“先生难道不怕本宫将你方才所言宣扬出去?”
朱载壡将张居正拉起,面露好奇的看向对方,双眼目光闪烁。
张居正起身后退两步,弹平衣裳,先是躬身作揖,而后才抬头迎上皇太子的注视:“回殿下的话,今日出了此门,臣便绝不会认下半句所说之言。”
他心中带着诧异和好奇。
旋即又笑着转口道:“况且,臣方才亡国之言,亦是太子殿下希望自臣之口说出。”
朱载壡面上笑容凝固了一下,随后摆摆手,重新落回原位,再一次打量起站在面前的张居正,心中不由感叹起来。
当真是聪明人啊。
虽然年纪可能会影响一个人的眼界和政治水平,却不会影响一个人的智慧。
他随口问道:“先生既然如此说,那若是依着先生之言,我大明若是当下不改,又如何就要三代而亡了?”
见到皇太子口中称呼重新恢复过来,张居正心中长出一口气。
放松下来后。
张居正便更显从容的开口回答:“其因在宗室,虽当下朝廷多有防备,亦减免宗藩钱粮米禄,但往往各亲王府却并不受影响,盘剥小宗分支,兼并王城附近民田。长久以往,一府或便可占地万顷、十万顷。”
“其因又在吏治,如今皇上垂拱西苑,掌控朝堂,可文武百官亦是往往以同乡、同年、同科而论,在朝中结党营私,动辄相互攻讦,大肆辗轧,排除异己。中枢如此,地方更是如此,长久之后,我大明朝堂与地方,必当为数个私党把持,非党人之身不得高位,非党人之亲不得利。朝中有事,必当先议党利,而后论国利,再说民利。”
“臣斗胆妄言亡国,亦在财税兵备,宗室、文武、士绅、豪右竞相兼并田地,百姓投献,权势者遮掩丁户、田地。又有盐政败坏,积弊数十年;漕运贪腐,成百万漕工衣食所系;再有海禁混乱,中枢不得海利,而东南各省争相出海走私。我朝每岁产出之利,恐只有一二成收至中枢国帑与内帑之中,而泰半产出之利,尽入私人之手。”
一旦谈论起军国社稷。
张居正便像是换了个人一样。
只见他此刻,激昂澎湃,挥斥方遒,力陈时弊。
“财税短缺,而九边奏请愈频,国初朝廷每岁只需开支数十万两于九边,而今每岁却要二三百万两之多。臣亦听闻,前些日子,宣大三边总督翁万达奏请额外拨付四十三万两。诸如此类之事,臣以为日后必当愈发多。待三代之后,恐我朝九边每岁便要耗损近千万两,尚不知能否御敌于外。”
张居正大胆的陈述着自己的推演。
他长叹一声,躬身作揖:“殿下,我大明虽有两京一十三省,亿兆黎元,可若是于当世而论,我大明便是如同一人。而此人,如今虽瞧着是健步如飞,却早已暗疾滋生。百病之中,暴症寥寥,多为病灶缠身,病势愈演愈烈,若不尽早剜去腐肉,刮骨疗伤。待再欲整治之时,恐是早已病入膏肓,药石难医,回天无力了。”
朱载壡目光明亮的看向对方,面带笑容:“古人云:治国如烹小鲜。想来今日先生之比喻,亦是此般道理。”
张居正默默颔首,等到呼吸平复下来后,才重新说道:“殿下今日召臣等于殿外,拣选臣入殿,或是以备咨政,又或是东宫储才,更或是欲买马前卒。臣食君之禄,不敢妄加言论,可若殿下非有革新国家之志……”
他抬头看向面前这位年轻的储君。
朱载壡也是心中一动,迎着张居正的注视看了过去。
在他的视线里。
张居正面色刚毅果决:“殿下若无革新之志,臣今日既有此种种言论,待出宫下衙之后便上陈奏疏,辞官归乡。若殿下当真不欲见社稷倾覆,天下百业凋零,黎元疾苦,不畏前路艰险,臣愿作马前卒,受殿下驱使,荡平四海,还天下太平。”
说完后,他便高举双手,躬身一拜到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