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更梆子敲过两响。
梁州城的夜中透着一股子腥甜。湿气裹着脂粉香在街巷游荡,像极了西街画脂楼里飘出的陈年胭脂味。
更夫老周头缩在牌坊石狮背后,酒葫芦倒扣在嘴边,却只滴下三两点残酒——葫芦底不知何时裂了道细缝,琥珀色的液体正悄悄渗入青砖缝里。
他醉眼乜着对街那栋朱漆小楼。月光泼在“画脂楼”鎏金匾额上,照得金漆剥落处露出的木纹如女子青筋。斑驳门墙上,那些暗红斑痕似蛇蜕皮,层层叠叠蜿蜒至二楼雕花槛窗。
三年前那个秋夜,醉醺醺的粮商举着火把要燎这匾额,口中嚷着“妖楼害人”。火焰刚舔到“脂”字三点水,忽然凝成个梳堕马髻的美人,纤腰一拧便把火舌卷进袖中。翌日清晨,人们发现粮商横尸街头,舌头焦黑如炭,手里还攥着半片烧焦的绣帕。
“叮铃——”
檐角铜铃无风自颤,叮当声里渗出女子轻笑,惊得瓦楞间野猫炸毛逃窜。
“又来了…”老周头打了个酒嗝。
朱漆门无风自开,门环椒图兽首的眼珠骨碌转向老周头。廊下飘来混着腐杏味的酒香,勾得他五脏六腑钻出百爪。
“贵客既至,何不饮杯暖酒?”
老周头后颈发凉,分明瞧见二楼雕花槛窗内烛火摇曳,窗纸上映着七八道袅娜身影。有绾灵蛇髻的,有戴金步摇的,腰肢比清明时节的柳条还软三分。可梁州城谁人不知,画脂楼里只住着个柳三娘并两个哑婢?
“三娘怜你孤苦…”
梆子声在巷尾突兀响起。
老周头浑身一激灵,这西街打更的差事本该是瘸腿陈五的,可那瘸子半月前经过画脂楼,第二日便被发现溺死在自家水缸里——缸中清水不过二尺深。
“周叔又来讨酒吃?”
朱漆门吱呀开缝,滚出个青瓷酒坛。坛身绘着红梅卧雪图,梅蕊却似人血点就。老周头刚要伸手,酒坛突然“咔”地裂作两半,琥珀酒液泼在青砖上,嗤地窜起三尺幽蓝火苗。
火舌舔过他破旧的皂靴,竟不觉得烫。老周头连滚带爬后退三步,后腰撞上冰凉的物件。低头看去,是双缀东珠的软烟罗绣鞋,鞋尖挂着半片带血指甲!
“周叔又吃醉了酒。”门内飘来慵懒女声,带着江南水汽的黏腻,“奴家新酿的梅子酒,最解肝火。”
楼内传来银铃般的笑声,混着琵琶错乱的弦音。老周头抬头望去,槛窗不知何时洞开,七张美人皮如纸鸢飘在梁间。月光透过空洞眼窝,在地上投出点点磷火。最末那张皮子他认得真切——上月失踪的胭脂铺张寡妇,右颊那颗朱砂痣还沁着血珠——三日前她还倚着门框嗑瓜子,眼下却成了画脂楼梁间的风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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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三娘新制的杏花酿,周叔不尝尝?”
窗内探出截皓腕,羊脂玉镯卡在尺骨突兀处。老周头鬼使神差地伸手,忽见那腕上浮出鳞状纹路,指甲暴长三寸,寒光直戳眼珠!他仰面跌倒,后脑勺磕在石狮底座,剧痛中瞥见柳三娘的真容——蛾眉入鬓,唇染丹朱,偏偏整张脸像是描在宣纸上的工笔画,稍一牵动便簌簌落粉。
“叮——”
铜铃又响,檐角垂下条猩红长绫。老周头连滚带爬逃出巷子,怀中酒葫芦当啷坠地。碎片映出他扭曲的脸:左颊凭空多了道胭脂指痕,血珠正顺着皱纹沟壑滚落。
次日,城西酒馆。
酉时三刻,城西酒馆“醉扶归”里雾气氤氲。说书人老秦头敲响梨花板,惊得梁上燕雀扑棱棱乱飞。
“…话说那画皮鬼最善描摹人相,专挑俊秀书生下手。剥皮时不伤分毫筋肉,只消用骨笔在印堂点个红痣…”他故意压低嗓子,烛光在皱脸上投出狰狞暗影。
角落里突然传来嗤笑。青衫道士李三笑捏着酒盏,指节在“开元通宝”铜钱串上摩挲。这串浸过黑狗血的铜钱,此刻竟隐隐发烫。邻桌的绸缎商猛灌一口黄酒,袖口露出半截乌紫手腕:“秦老儿又唬人!真要闹鬼,衙门早请白云观仙长…”
话音未落,酒旗无风自卷。柜台后算账的掌柜突然惨叫——檀木算盘珠子上沁出血丝,眨眼凝成“画脂”二字。满堂寂静中,李三笑腕间铜钱叮当乱颤,在桌面拼出个“凶”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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