黎明时分,天空才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,竹林里的露水却已经悄然落下,将我的鞋子浸湿。我静静地站在坡前,手中紧握着锄头,目光凝视着这片被晨风吹拂的竹林。
晨风轻拂着竹梢,发出沙沙的声响,仿佛是大自然在轻声诉说着它的故事。新叶与老枝相互交织,形成了一片片深浅不一的绿色波浪,随着微风的吹拂而轻轻摇曳。
竹鞭在暗红的土壤中肆意生长,它们像是一群顽皮的孩子,横冲直撞,毫不顾忌地探索着周围的世界。而在这片竹林的向阳缓坡上,几株野芋头却毫不示弱地霸占着这片土地,它们的叶子宽大而厚实,似乎在向周围的竹子宣示着自己的主权。
藤蔓则像是一群狡猾的小偷,悄悄地缠绕着竹根,顺着竹茎攀援而上。它们与竹子相互交织,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景象,仿佛这里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草木混战。
锄头的尖端猛地撞击在石头上,瞬间溅起了几点火星,如同夜空中的流星一般短暂而耀眼。这些火星在清晨的微光中显得格外醒目,仿佛是大地对劳动者的一种回应。
竹根交错的地方,土壤异常紧实,仿佛被一层坚硬的外壳包裹着。要想撬开这板结的泥层,需要巧妙地运用力量,不能仅仅依靠蛮力。我小心翼翼地调整着锄头的角度和力度,一点一点地撬动着,终于,泥土开始松动,发出“嘎吱嘎吱”的声音。
去年落下的竹叶在锄刃的切割下纷纷碎裂,它们原本是那么的脆弱,却在这一瞬间展现出了顽强的生命力。随着竹叶的碎裂,底下湿润的腐殖土渐渐显露出来,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泥土气息。
几茎茅草根顺着锄柄的震颤,如蛇一般蜿蜒而出。它们的粗细竟然如同婴儿的小指一般,让人惊叹不已。乳白色的断口处,还渗出了一些汁水,在清晨的凉意中,这些汁水迅速蒸发,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雾气,宛如热气腾腾的烟雾一般。
看着这些茅草根,我突然想起了儿时在小诊所的情景。那位老中医总是说,茅根具有治疗小儿百日咳的功效。于是,我停下手中的动作,蹲下身子,将这些茅草根仔细地码放在竹筐的边沿,仿佛它们是珍贵的药材一般。
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缓缓爬上东边的山脊时,原本在地上投射出长长竹影的竹子,此刻影子已经缩短成了脚边短短的一截。我手中的锄头楔入土地时发出的沉闷声响,仿佛打破了这片山林的宁静,惊得栖息在枯枝间的竹鸡扑棱棱地飞起,翅膀尖扫落了几颗晶莹的露珠,如碎银般滚落进新翻的土沟里。
我停下手中的动作,拄着锄柄,大口喘着气,感受着汗水顺着额头滑落。就在这时,一阵若有似无的打夯声从山脚下传来,我恍然惊觉,原来今天是春社的日子。
两千年前,在那古老的《豳风·七月》中,那些勤劳的农人们,是否也曾在这样的晨光里,擦拭着额角渗出的盐霜呢?“三之日于耜,四之日举趾”,他们用简陋的木耒翻开坚硬的冻土,播下希望的种子。那些先民们,可曾料到他们辛勤的汗水,会凝结成竹简上的墨迹,历经千年的岁月流转,又在某个清晨,引发后人的会心一笑呢?
竹根虬结处积着半洼清水,倒映出头顶交错的新篁。摸出粗陶水壶时,指尖沾了湿泥,倒叫我想起陶靖节"晨兴理荒秽"的句子。五柳先生归田第三年,该是摸透了这种草木疯长的脾性。南瓜藤总爱在豆畦里探头探脑,稗子偏要在稻秧间偷换青衫,就像此刻纠缠竹鞭的葛藤,分明是造物主埋下的狡黠谜题。只是先生当年"道狭草木长"的感慨,未必全为草盛苗稀的焦虑,怕也藏着与天地弈棋的陶然——毕竟锄头起落间,除的是荒秽,养的却是胸中丘壑。
日影西斜,山坳里腾起薄雾。歇晌时翻检《三国志》,读到先主玄德公学圃的旧事总忍俊不禁。那个在许昌菜圃里挥锄的刘豫州,弯腰侍弄芜菁时,可曾嗅到建安七子墨迹里的铁锈味?青龙偃月刀换成锄头,丈八蛇矛化作瓜架,英雄气敛入土膏,反倒让青梅煮酒的曹孟德失了算计。原来深耕浅种亦是韬光之道,就像这竹鞭在地下潜行数米,只为在恰当的时令破土成林。
暮色漫过山梁时,最后一丛茅草终于连根掘起。新翻的土浪泛着油亮的光,腐叶与陈年竹根在暮色中渐渐模糊。突然明白"锄旧"二字的分量:那些板结的土层里,既埋着去岁的枯荣,也蛰伏着今春的生机。就像诸葛庐前的桑树,陶公篱下的秋菊,乃至豳地农人夯土的号子,都在锄起锄落间完成轮回。而此刻掌心磨出的血泡,或许正是光阴盖下的朱红印鉴。
山风掠过新垦的坡地,竹涛声里隐约传来布谷的清啼。归途踩着松软的土埂,忽然想起《齐民要术》里说"耕而不劳,不如作暴",嘴角不觉扬起笑意。这漫山青竹又何尝不是大地的笔锋?岁岁挥洒,年年新碧,以十年光阴写就冲霄的劲节。而此刻我锄下的三分薄土,权当是向古老农书讨来的半页批注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