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大夫眼眸微微睁大满是讶异。他十日前去邻村替洪灾中受伤的村民治伤,回来时天色已晚,路尽数被水淹没了,摸索回家时滑了一跤。摔下去时确实背心撞上地面凸起的硬石块,人年纪大了不比以前,当时疼得他根本爬不起来,在污水里泡了好久才缓过气,最后硬撑着回家。“好啊!原来伤得这么重,你还一直瞒我,哄我说能治好能治好,一口一个小伤!”石家妇人登登从外冲进房来,手里提着的茶壶都忘了放下,胸腔起伏剧烈,眼睛通红,死死撑着才没立即哭出来,“要不是苏姑娘诊出来了,你还要瞒我多久!是不是打算半年后抛下这一大家子一走了之?啊?!”石大夫嘴角嗫喏眼神闪躲,“……”他不说不就是怕挨骂么?瞧瞧,家里还有客人在呢,几十年老夫妻,从来不给他留面子。“苏姑娘,其实没那么严重,是不是?我吃着药的,在好转啦。”石大夫无奈,奈何不了老妻,只能转而找小姑娘帮忙搭个腔,让他先度过眼前难关。甜宝抿唇,“就是那么严重。”老大夫,“……”紧接又听小姑娘道,“不过能治,也不难治,之所以拖这么久,只是因为缺少药材。我去开方子备药,按方吃药,半个月能痊愈。”“真、真的?好!好!”石家妇人激动得连连点头,看到小姑娘转身往外走,忙不迭跟上去,“苏姑娘,家里有笔墨,我去给你拿来!你只管开方子,我家孩子在镇上做帮工,带着媳妇一家就住镇上,我们攒有银钱的!要什么药材我去药铺抓!”等石大夫反应过来急得连喊,可惜没一个人搭理他。躺在床上无法下床,老大夫盯着蚊帐顶喘气,脑门都得急出汗来,无奈至极。他虽医术不是顶尖,但是自己这身伤病得用什么药他还是知道的,佛手参、乌拉草、黄精……想要扶正固本,每服药里还要加入一小块灵芝。这些昂贵药材哪一种都不是他们这种人家能长期吃的。他行医多年时常给穷苦人家减免诊费药费,没攒下银钱不说,时常还得倒贴出去……连儿子都被他气得不归家了,要不是婆娘豁达,怕是早就收了他行医的家伙什。家里何曾攒有银钱?是真抓不起药啊。苏家哥仨跟白彧就坐在外头,带着小麦穗跟冰儿一块,听着房里老大夫气得喉咙嗬嗬响,六人照旧有说有笑,就是谁都没往最里间房看。免得老大夫叫他们把他抬出来。期间白彧趁着周围没外人,悄悄清空了个米袋,待会得用上。石家妇人很快拿来笔墨纸,围在甜宝旁边一刻不离,眼眶还红着,却是欢喜比忧愁多,“苏姑娘,这次真要多谢你给我家老头子诊病。他那人只对病人好说话,对自己其实又抠又倔……病了就得治,再穷再难银子总能挣来,可命没了是怎么都挣不了生还的。他就不明白这个理。几十年老夫老妻,他要真有个三长两短的,我也撑不下去了。”甜宝接了笔墨,在纸上飞快书写,没有写药方,而是煎药服药注意事项。少女字体笔力遒劲,笔锋游走字迹洒脱,豪放大气,乍看根本不像小姑娘写出来的。她将纸上墨汁吹干了才交给妇人,迎着对方疑惑不安眼神,抿笑道,“大娘,不用去药铺抓药,需要的药材我正好有,劳烦您给我再取一叠药包纸。”石家妇人紧紧捏着那张纸,呼吸急促了一瞬,颤着唇凝视小姑娘片刻,眼底溢出水光。及后她一抹泪,飞快去家中药房取药包纸。刚才不见小姑娘开药方,她险些以为是对方不给治了,又或是有别的顾虑不准备给开药方了,没成想是这个原因。待妇人离开,甜宝返身,一个空袋子就递到了她面前,袋子后是白衫青年笑得眼睛弯弯的笑脸。甜宝不自觉弯唇,将袋子接过,很快空袋子就鼓了起来,里头药材装得满满当当。他们过来时候特地拎了两袋米面跟菜干,这时候正好能打掩护,若是空手而来,凭空多了个装满东西的袋子就不好解释了。或许这便是他之乐石家妇人再回来时看到一大袋药材果然没有起疑,只是颇为惊讶。白彧在旁替甜宝打下手,笑道,“石大夫济世为怀,当年苏家曾受恩惠一直记在心头,这次回来探望当年的恩人,想来想去最好的礼物就是带上药材,没成想正好用上了。说来皆是石大夫种下善因,老天爷也不忍心这么好的人多受苦。”一番话落在石家妇人耳里,受用又感激,对老头的怒气也消散了十之八九,叹道,“说是说种善因结善缘,但是真正能将这些情分放在心里的又有多少?你们能来探我家老头子,是苏家有心,家风也正,可如你们这般的人太少了……我知道不能这样计较,只是有时候难免心里不平,像这次老头子受伤本是能避免的,他去替那些人诊伤赠药,连药钱都没收,但凡有心的,你看他一把年纪了又天黑路难行,便是送他回来一趟,我都不会多说半句。”妇人抬手抹去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渍,已然说不下去。她若真是个计较的,哪容得老伴儿几十年的往外乐善好施?不过心疼罢了。白彧又笑道,“石大夫仁善豁达,行善不求回报,或许,这便是他之乐。”妇人怔了怔,抬头凝视青年,片刻后浅浅笑开。最里间房,老大夫躺在那儿,嘴角也漾开笑意。有人理解,方是最乐之事。药材分包好,正好半个月量。甜宝将那些药收进袋子里递给妇人,妇人立刻从怀里掏出一把碎银并铜板,“苏姑娘,这是我家现在能拿出来的所有银钱,我知道这些肯定不够,现在天色不早,我明儿去一趟镇上,再凑些钱出来,你且告诉我药钱一共多少,无论如何我都会还上的!老妇人厚脸皮先拿药,但断不会拖欠——”甜宝把银子拒了,离开前又去看了眼老大夫。妇人追在她身后给银钱,落在苏家哥仨眼里,像极了多年前阿奶阿爹他们追着石大夫给药钱的场景。石大夫再次撑着坐起,正色道,“苏姑娘,你们赠的米粮已经足以还当年人情,这些药钱不管够不够,一定要收下。”“您老行医济世为怀,受过你恩惠者无数。愿则施,您可,我亦可,怎知这不是我的乐事?莫要再推辞了好吗?”少女立于那处,身影清瘦挺直,眼角晕一缕笑意,“石爷爷。”少女后方紧接探出六个脑袋,异口同声,“石爷爷!”老夫妻俩心腔骤震,看着含笑站在房门口的后生们,张了眼眸哑言。良久,久到少女一行已经离开,老夫妻俩四目相对,又齐齐凝泪而笑。少女那声石爷爷,所含尊敬与亲近,最暖夫妻二人的心。行医多年藏起的心伤,亦于此刻被抚平。……离了石大夫家,甜宝一行回到村口直接驱马车离开,没有再继续逗留。大榕树下聚集了很多村民目送。直到马车消失在视线,才恍若梦中惊醒般,激动热议起来。说了什么甜宝几人已然听不到了。马车淌水而过,道路上浑浊水流往两边荡开又荡回来,撞出哗哗水响。小麦穗今儿安静了一早上早就憋坏了,出了村子就开始叽叽喳喳不停。“好几车的粮啊,银子白给那些奸商挣去了!大米卖出黄金价!姐姐,咱晚上去干活吗?”小姑娘咬牙切齿嫉恶如仇模样。干活,自然是去把奸商坑进去的银子给拿回来。“不用去,那些银子他们现在吃进去越多,回头就得往外吐越多。”甜宝启唇,面色淡淡,“魏离要治江山社稷,不会由着那些人发国难财,必然有政策应对将那些奸商当成靶子。借着此事既能以儆效尤又能归拢民心,等他把银子拿到手,咱花出去多少再跟他拿回来,省心省力。”